生南国的“红豆”
愿君多采撷
此物最相思
“红豆”这一意象,在古诗文中可以说是频频出现,它所蕴含的意义,也一直伴随着以“相思”为中心展开的各种情愫,如果要说是谁最早将“红豆”之物与“相思”之情结合,使得后来的人们一拿起“红豆”便知“相思”,当属王维的那一首《江上逢李龟年》了。
作为那个时代名乐师的李龟年十分喜爱这首诗,几乎成为了他每每登台的必唱曲目,加之配以李龟年人生际遇的寥落感,或多或少有这一种因素的催发,王维的“红豆”,便像是种在古诗词中的一粒种子,生根发芽,在后人的笔下,方有诸如“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”(温庭筠《南歌子》)、“红豆不堪看,满眼相思泪”(牛希济《生查子》)的名句。
最直率的,也是最为真挚的。在浩瀚的古诗文中,“睹物思人”本就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,由此产生的情感也极其微妙,看似六七字即能形容完的简单行为,实际上一毫一厘都值得细品推敲。与王维的“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”具此异曲同工之妙的当是汉末《古诗十九首》中《涉江采芙蓉》那句“采之欲遗谁,所思在远道”,无论是采红豆还是采芙蓉,都紧紧联系着两件非常关键的线索——“为什么采”和“为谁而采”——是为“相思之事”和“相思之人”而采的红豆与芙蓉。采摘的行为并非是“相思”,但确实因“相思”而起,最后又通导至想念的人,而这一系列的情绪波动、转换,皆因摘下握于手中的芙蓉或红豆,才有了切实的落脚点。因此,笔者认为,这就是王维《相思》中“红豆”意象最饱满之处,也是全诗绵长情感的迸发源头。
这些隐隐在诗词中透露着几分缠绵暧昧的“红豆”,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植物呢?王维的“红豆”,是否是后世诗人中共有的“红豆”?
纵观古代的文学篇目,“红豆”似乎拥有诸多好听的别名,但无一例外地都和“相思”有关联,如“相思子”和“相思豆”,甚至还有“相思树”一说,是否能够提出一个猜想——“相思树”结“相思子”和“相思豆”,这些与“相思”有关的事物,都来自于同一种植物的不同部位或是不同时期。
从古书尤其是古诗词中来进行答案的探索,正如在感性中去寻找理性的因果,确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。
小时候听到王维的这首诗,脑海中对于“红豆”的第一印象就是夏天妈妈做的冰镇红豆汤的味道,严肃来说,被人们日常称为“红豆”的食材,学名应为“赤豆”,豆沙汤圆、豆沙包等等都是以此为原料,它与古诗文中的“红豆”、“相思”一丁点关系也无。
从现代科学的物种分类,来看“红豆”、“相思树”、“相思子”等,并非只是一株植物,能够罗列出如下这些详细:
相思树
又名:台湾相思、台湾柳、相思仔,豆目、豆科、相思子属植物,常绿乔木,无毛;枝灰色或褐色,无刺,小枝纤细。相思树生长迅速,耐干旱,为华南地区荒山造林、水土保持和沿海防护林的重要树种。材质坚硬,可为车轮,桨橹及农具等用;树皮含单宁;花含芳香油,可作调香原料。相思树的花期比较长,从四月开到十月。花为金黄色,头状花序,比较好看。花落后结带状、扁平的荚果,种子成熟后为深褐色,比较光滑,且有甘蔗。
红豆树
又名:何氏红豆、鄂西红豆、江阴红豆,因种子皮色鲜红而得名。是常绿或落叶乔木,双子叶植物纲、豆科、红豆属植物,幼树树皮灰绿色,具灰白色皮孔,老树皮暗灰褐色,小枝绿色,无色。分布较广,江苏、浙江、福建、江西、湖北、贵州、四川、陕西、甘肃均有见。
海红豆
又名:孔雀豆、海红豆、相思豆,果实有微毒,且有大小之分,南方寺院多用来制作念珠。属于豆科的一种落叶小乔木,高5-10m。嫩枝微被柔毛。总状花序排列为顶生的圆锥状,或单生叶腋。花小,白色或淡黄色。种子近圆形至椭圆形,长5-8mm,宽4.5-7mm,鲜红色,有光泽。海红豆种子鲜红色而光亮,甚为美丽,可作装饰品。
相思子
又名鸡母珠、美人豆、相思豆,藤本植物,是豆科相思子属的一种有毒植物,泛热带分布。它有三分之二红色,其余的是黑色。种子中含有一种称为鸡母珠毒素(相思豆毒蛋白)的蛋白质,此毒素具有很强的毒性,误食时会中毒,严重时甚至会丧命。种子可以做成珠串饰物与打击乐器。
有关上述说到的与“红豆”相关联的别称,最先排除的就是红豆树了,尽管它种子皮色鲜红,但它地域广泛分布于南北,有悖于王维所说的“红豆生南国”这一限定条件。
另外,在文献中最早被正式记载的应是“相思树”,西晋左思《吴都赋》即提到“楠榴之木,相思之树”,
这一段内容主要讲述了吴都的地势复杂,草木的种类以及活动于草木之间的动物。
《昭明文选》中,刘逵对此有注:“相思,大树也。材理坚,斜斫之,则文,可作器。其实如珊瑚,历年不变。东冶有之。”东冶指的是东冶港,现在是福建福州,这是有关“相思树”出产于南方的最早的文字记录。但是这与后世诗文中出现的“红豆”也无关联,因为它的用途主要体现在其本身的木质以及属性上,并且其果实、种子的颜色、性状特征也不符合于“红豆”,故而相思树这一物种,排除在了有关“相思”与“红豆”的范畴之外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很多古文篇目中出现的“相思树”一说,有些指代的是两株种植相近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枝干交合连接的树,但是否有篇目将此相思树与“相思”相勾连,笔者并未进行探究。但是可以肯定的是,相思树与“红豆”是没有联系的。
在关于“红豆”这一含糊的物种的文学、植物学逐渐辨析清晰的漫长进程中,从鲜少有文字记载,到唐朝温庭筠的《南歌子》(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)和韩偓的《玉合》(中有兰膏渍红豆,每回拈着长相忆),很明显,随着朝代的更迭、经济的发展、南北交通的通达,有关“相思”的物种,也已经不再是书面记载的“相思树”,而是进入到日常生活的用以赏弄、装饰的玩物“相思豆”。值得一提的是,不管是王维还是温庭筠又或是韩偓,都是地道的北方人,王维更是毕生都未曾去过南方,而“红豆”是生长于南方的,由此足以见得,唐朝中后期,“红豆”在北方已然普遍可见。也正因为红豆生于南方的习性,和在其果实在北方的常见性,赋予了“红豆”联结南北两地的情感纽带。
那么,生长于南方、有红色的(椭)圆形果实(种子),具备这两种特征的植物,就是海红豆与相思子了,这两者都具“相思豆”的别称,且都深入到日常生活中具备各种用途。所以,在古诗文中的“红豆”实际上可能指的是海红豆和相思子这两种,具体是哪一种,则要看诗文的内容了。
宋朝洪迈集录前人诗作成《万首唐人绝句》,就收录了王维的这一首《江上逢李龟年》,且更其题名为《相思子》。洪迈更其诗题并非毫无道理,只是千年后的我们再来看这一新题时,又出现了分歧罢了——洪迈所谓“相思子”,是指的相思子这种植物的种子(果实);还是海红豆的果实,因其是与“相思(红豆)”有关的植物的种子(果实),故而称为“相思子”。也许第二种猜想看起来似乎是有些荒唐的但也未尝没有可能。
要探寻这其中的虚实,就要借助一些专业性的文献来进行考辨,经过查阅,笔者认为,有相关记载的古书都较为含混,不可通篇信之引之,但其中关键的字眼还是可用以佐证的。
一、唐·李匡乂《资暇集》
相思子:豆有圆而红其首乌者,举世呼为相思子,即红豆之异名也。其木斜斫之则有文,可为弹博局及琵琶槽。其树也,大株而白,枝叶似槐。其花与皂荚花无殊。其子若櫋豆,处于甲中,通身皆红。李善云:其实赤如珊瑚。是也。
(这段描述颇为混乱,“举世呼为相思子”的是“圆而红其首乌”的果实,既红也黑的果实,只有藤本植物相思子了,但是紧接着就出现了两处矛盾的地方:
1.“其木斜斫之则文……枝叶似槐”与相思子作为藤本植物有异;
2.“其实赤如珊瑚”与“圆而红其首乌”完全不一样。故而在《资暇集》对于相思子的描述中,李匡乂将相思子与海红豆的特征相混淆了。)
《资暇集》谬误颇多,但还是可以理解的,毕竟千年前各种客观条件的限制,导致了人们辨识和认知能力的有限。尽管如此,《资暇集》也为“相思子”的辨析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,在李匡乂所处的晚唐时期,能够让天下人都普遍认为并称呼为“相思子”的东西,就是半红半黑的圆状果实,也就是藤本植物相思子的果实。但王维是盛唐时期的诗人,李匡乂是晚唐人,在百年之后提出的“豆有圆而红其首乌者,举世呼为相思子,红豆之异名也”并不适用于王维创作时的“红豆”之称。
二、明朝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
①海红豆:《集解》:珣曰:按徐表《南州记》云:生南海人家园圃中,大树而生,叶圆,有荚。近时蜀中种之亦成。时珍曰:树高二三丈,叶似梨叶而圆。按宋祁《益部方物图》云:红豆叶如冬青而圆泽,春开花白色,结荚枝间。其子累累如缀珠,若大红豆而扁,皮红肉白,以似得名,蜀人用为果饤。
②相思子:《集解》:时珍曰:相思子生岭南,树高丈余,白色。其叶似槐,其花似皂荚,其荚似扁豆。其子大小如豆,半截红色,半截黑色,彼人以嵌首饰。段公路《北户录》言有蔓生。用子收龙脑香相宜,令香不耗也。
对于海红豆的记载,李时珍应是无误的,“果饤”指的是古时餐桌上用以装饰不予食用的陈设,“若大红豆”、“皮红肉白”、“用为果饤”等一一符合了海红豆果实有大小之分、有微毒、鲜红光亮可做装饰。而至于相思子,李时珍显然与李匡乂出现了类似的谬误——将藤本植物相思子描述为乔木,但是对于“半截红色,半截黑色”的果实,李时珍记录了一个重要的线索,即是以“嵌”的方式来进行装饰。这在温庭筠的《南歌子》就能够得以考证——“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”,骰子是一种博具,材质多为骨或木,六面正方形,分别挖出一到六的不同个数的圆点,涂以红、黑的颜料来凸显点数。后为珍赏、把玩,将红黑相半的相思子嵌入骰子内部,使其分别显现两色。这在宋朝程大昌《演繁露》也有记载。
这段文字中提到的《北户录》是唐朝专记岭南风土的著作,它记载了相思子与龙脑香的存放相宜,能够使香气不耗散的做法,这种将相思子与香料类的物品相混而用,效用是其次,主要的是红黑相半的观赏性,“红豆”玲珑小巧、色泽艳丽的外表,使得它能够博得美人注目,于众多闺阁玩物之中一直存在且长盛不衰。以“香奁体”艳情诗闻名的韩偓就写有“中有兰膏渍红豆,每回拈着长相忆”的诗句。
海红豆和相思子的果实都进入到了日常生活的范畴,但是从这两者的用途来看,海红豆常见于寺庙中,其果实常制作成念珠,另外作为果饤最早出现于蜀中人的宴席上,这一用途能够被记载下来,说明必然是传到了蜀地之外的地方,虽然是否真的传播或者传播时间不可考,但可以确定的是,王维是去过蜀中的,从他的《晓行巴峡》即可得知。同时,王维又是笃诚的佛教徒,后世又尊称其为“诗佛”。因此,从王维的身份地位和见识来看,他所接触到的“红豆”未脱于“雅”之一字,王维笔下生南国的“红豆”是“海红豆”便也不足为奇。
半黑半红的相思子,常为镶嵌的装饰,多用以赏玩,且更多在于闺阁之中,王维的《江上赠李龟年》的格调,是友人之间的寒暄,没有必要以闺阁相思的口吻来进行创作。尽管从历代文人写下的篇目内容来看,用以表相思之情时,相思子确实要远远多于海红豆,但并不能以此来定论王维笔下的“红豆”也是相思子而非海红豆。
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,古时候交通运输愈加发达,很大程度上使得货物的运输愈加便利,而非方便于远足旅行。故而,身在北方的诗人们,大多见到的只有作为果实的红豆,并没有见过结出果实的植物本身,《资暇集》的谬误也许就有此原因之一。温庭筠曾作《锦城曲》:“江头学种相思子,树成寄与望乡人。”作为藤本植物的相思子,怎么会有“树成”这一说法呢?那温庭筠这里的“相思子”指的是有“相思”之联系的海红豆的种子吗?那也未必见得,温庭筠和李匡乂是同时期的人,在那个时期,“举世呼为相思子”的是半红半黑的圆形果实,温庭筠的《南歌子》也证实了这一点,所以这首《锦城曲》的纰漏也在于作者并未真正见过相思子这株植物,而是听取传言将其与海红豆混淆了。
早前引征的温庭筠《南歌子》和韩偓《玉合》都能找到其中“红豆”物种为何物的具体,王维《江上赠李龟年》的“红豆”仍然还是一个未解之谜,笔者未敢妄下定论,只敢阐述自己的推断。
因为,笔者认为——
最有意义的是寻求答案的过程,虽然并未有最终的定论,但在过程中的收获,远远大于最终的结果带来的欢愉。不论当初王维笔下究竟是海红豆还是相思子,他予以友人李龟年的想念仍然是最真挚的。“愿君多采撷”也并非是想要友人真的去采撷红豆,而是将自己的相思之情物化于已经融入生活的小小红豆之中,不占据太多的空间,错落在繁杂的宴席上,但一抬手、一转眸便能看到。
“此物最相思”
红豆生来并非相思之物
只因我寄于其中的感情最浓烈真挚
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
料青山见我应如是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