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已经连续介绍了温庭筠的诗作，今天仍然要奉上他的一首春日诗，只是因为他的诗实在很美，而且比起他的花间词作，诗要显得更有古意，而且，那种旷达与邈远确实是小词所难以呈现的，而所谓温氏之才“能瑰丽而不能澹远”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了。

虽然很多朋友不太熟悉《商山早行》、《利州南渡》等温庭筠诗题，但说到“鸡声茅店月，人迹板桥霜”、“数丛沙草群鸥散，万顷江田一鹭飞”等名句一定都是有着深刻的印象的，实际上他的诗作中的名句，绝不仅仅只有这寥寥数句，而应该是可以和他的花间作品的佳句相媲美，或者说已经超过了花间词的佳句数量。今天就来介绍一首温庭筠的春日诗作，同样可以称之为闺阁作品，但，有点不一样，真的不一样。

唐·温庭筠·春日

问君何所思，迢递艳阳时。

门静人归晚，墙高蝶过迟。

一双青琐燕，千万绿杨丝。

屏上吴山远，楼中朔管悲。

宝书无寄处，香毂有来期。

草色将林彩，相添入黛眉。

这实际上是一首6联排律，不是通常所见五律，并且从第2联起直至尾联，连用5联对仗，因此前面才说这首诗不一样，当然，具体的不一样后面详细介绍，不过不再讲述平仄。同时，这种表现方式是词作所无法呈现的，这也正是开篇所说旷达与邈远的来处，同时也是我们读诗人能够获得的与读词不一样的感受。为了清晰地解读这首诗，每2句介绍前都加上序号，并不再进行另外的分段。

一

“问君何所思，迢递艳阳时。”诗人开篇就是乐府古题的“套路”，犹如乐府“有所思，乃在大海南”，但我们已经能够从一个“君”字知道，一如既往的，诗人又再一次代之以女子身份创作，只不过这一次创作的是古诗。

这2句与我们平常的理解方式略有不同，不宜顺着诗句直译而下，而应该理解为：（在这）迢递艳阳时，（我）问君“何所思”。看起来没有太多差异，但是意指区别极为明显，顺诗句理解，就好像在问“君”，而按后句前置的方式理解，其实就变成了是女子在相思，开篇一问，只不过是在喃喃自语，是期望她的“君”同样也在思念她。

二

“门静人归晚，墙高蝶过迟。”无论是古体诗还是近体诗，使用了对仗的句子总是有着别样的美感，因为对仗的句子，要么就是前后交相辉映，要么就是对比强烈，都带着极为明显的用意，而关于对仗的讲究不在今天的具体讨论范围，有兴趣可以参看我此前的相关文章。

这2句就有着极为明显的对比，上句是说春日艳阳高照，从后句的“蝶”可知已是繁花盛开的时节，人们自然会去郊外游玩、踏青、赏花，因此回来得都会比较晚，此前我曾介绍过过李清照的一首《庆清朝》词，人们在春日踏青去，自然还要“金尊倒，拚了画烛，不管黄昏”，要尽兴，自然就多喝点酒，至于黄昏，甚至夜晚降临也不用去在意了。

但，踏青或者尽情饮酒以至于晚归，那都是别人的快乐，与我们的女主角无关，而且，这个本该出行的春日，她更孤单了，孤单到什么程度？她所在的庭院很大，也有很多花，但她家的院墙太高了，连蝴蝶儿飞过来都比较费力。墙高、蝶过迟，都代表着女子的孤单，与寂寥。这样的对比，着实太伤人了。

三

“一双青琐燕，千万绿杨丝。”我们读到上一联，再读这一联，应该就已经能够看到温庭筠不光工于词，实际上可能更工于诗，只不过他的作品题材的局限性，让我们在学校里很难学习到他作品的“工”。上一联对比的强烈让人受伤，这一联对女子的伤害就相当于“联合打击”。青琐，指极为华美的楼宇，此即言女子的家。

她在画楼之上，看着那檐下时时双双对对飞的燕子，让自己的心情更是低落；当她看向远处河堤上的杨柳丝时，更是惆怅百结，如果杨柳代表离别，又或者见证了长亭边的无数离别，以及江边的无数离别的话，它们如果能明白离人的心情，那它们应该永远都是悲伤地低垂柳枝。可是你看看，它们那么没心没肺！那么翠绿，还长得那么恣肆！

四

“屏上吴山远，楼中朔管悲。”我不知道温庭筠的心里有着多少的愁苦，但是我知道诗中女子的悲伤已经让人感到凄凉与无助了，这个时候，更多的甚至是不想再继续读下去，因为怕读到更多的悲伤，但，这么悲伤，却那么美，你会忍住不往下读吗？

结果，又是一波直面而来的悲凉。所有的一切进入对比之后，就变得再也没有那么寻常了，这2句也一样，明明画屏里的吴山有多么邈远，又有多么寂静，都应该不会影响女子的心情，偏偏女子此时吹奏的笛声又那么悲凉，于是一切的不好都叠加在了一起。

朔管，“谓北胡之笛也”，既然女子吹奏的是北胡之笛，显然女子应在北方，而画屏上的却说是“吴山”，自然是在江南，因此无论女子的恋人是否去了江南，这2句再一次显现了温庭筠诗作的高度精巧。

五

“宝书无寄处，香毂有来期。”宝书，指珍贵的书籍或书信，这里指女子自己准备寄给恋人的书信，自然珍贵无比；香毂，美称，此即指宝马香车，但这2句实际上还是对于女子的脆弱相思的双重打击。

因为恋人已经很久没有写信回来，如今不知道他在哪里，又是怎样的情形，即使已经写了好长好长的书信，即使写了无数的“长相思”，和无数的“久离别”，也不知道该寄往哪里。后面一句“香毂有来期”，却不是说恋人有归来的日子，只能是2种情况：1是女子对恋人发出的疑问，或者自己问自己，他是否能够在约定的那一天回来？2是有可能两个人儿本来定好了一辆车，春天的某日，一起坐上车去赏花游玩，如今日期临近，车会来，他呢，他会回来吗？

六

“草色将林彩，相添入黛眉。”女子的悲伤无法排遣，只能每日痴痴地在楼上倚着栏杆，眺望远方，希望那个人儿能够早日归来，如果他能回来，即便失去了整个春天又何妨！只要他在的时刻，就是整个春天！

想到这里，女子更是痴了，于是又想要强打精神，这个时候的她一定很憔悴，很消瘦，对于她而言，她的容颜，比之生命都重要，她绝不要那个人儿回来的时候，看到的是黯然无光的自己，因此她想要将整个焕彩的春色都放入眉间，她依旧想要做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绝色佳人。

七

对于这首诗的解读，很多人有着较多的看法，这无可厚非，但很多朋友恰恰忽略了本诗12句，后5联都使用了对仗，从第2联开始，给女子带来的感受是一重高过一重的忧伤，因此不光中间4联前后句对比强烈，跟本诗第2句“迢递艳阳时”这个春光无限的时节都已形成了冰火两重天。

女子并非是个沉浸在悲伤里就永远无法自拔的人，最后2句，再一次使用了对仗，同时更是与前4联不同，使用了一个流水对，这就让人心神一震，哦，她原来还可以做到尽可能地让自己开心起来，这绝不是一个悲伤到死的凄惨人儿。

即使是这样，我们依然无法忘记这首诗中间4联刻意营造的悲伤，真的太伤人，句句都像扎在心窝上。更要命的是，即便你不再去刻意背诵，总共5联对仗句带来的强烈对比与反差，都让人很容易就记住了这首诗，而且很久之后都很难忘记。

这一曲相思，真的不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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