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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。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
字面是简单的,“红豆生在南国”,可背后的意思可没那么简单。体现了中国古诗的大传统,叫做及物起兴。从诗经开始,就讲究赋比兴。
比如说“逃之夭夭灼灼其华”,是由娇艳而生机勃勃的桃花比作新嫁娘。桃花会结果子的,那么新娘也会开枝散叶,兴旺家族。那下一句“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”,自然而然的就出来了,像这样,由物到人,托物言情,就叫做及物起兴。
红豆又叫相思子,相传汉朝的时候有个男子戍边不归,他的妻子每天倚树遥望,相思成疾,最后泣血而死,她死后树上就结出红豆,仿佛是这位妻子的血泪凝成。
这个传说在王维的时代早已经深入人心了,就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密码,看到红豆,就知道这是为相思打伏笔呢。接下来第二句,由物到人,应该写人了吧,并没有。
诗人在第二句接了一个问句“春来发几枝?”当然是问的所思念的人了,当时那个人一定就在南方。“春天到了,它又长出了几许新枝?”多平淡,多从容,就好像在闲聊天气,闲聊植物生长一样。
仿佛什么都没说,但是真的什么都没说吗?大家懂得中国文化的密码,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春天到了,你对我又多了几许相思?
诗人什么都没有说,但是情谊已经满在纸外了,这是多么温柔多么含蓄,多么富有中国情趣。这就是王维的本事了。王维的另一首诗
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
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?
一句寒梅著花未,问的事儿极小,但是用情却极深,把整个故乡都给笼罩进去了。同样,一句春来发几枝?也是问的云淡风轻,但是一定会问到朋友的心灵深处,这就是用淡语写深情。
那接下来“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”。既然发了新枝了,自然会结新果,所以就自然的写到愿君多采撷。希望你多多采摘红豆吧,红豆本来就是相思的象征。我们说的中国古代折柳赠人,就表达了离别之苦。
杨柳东风树,青青夹御河。
近来攀折苦,应为别离多
红豆是比柳树更能表达相思啊,所以下一句话也就顺理成章的出来了。为什么劝君多采撷,因为此物最相思。从红豆起兴,联想到发新枝,再到多采撷,最后到相思这个主题上来,一气呵成,清新流畅。
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这句话写得真是妙。妙在哪?
第一层意思:你多多的采摘红豆吧,因为它最惹人爱怜惹人思念了,我最喜欢红豆了。
第二层意思:希望你多多采摘红豆吧,因为它最能唤起相思之情。如果按照第一层,那就是从红豆到红豆,如果是按照第二层,就是在讲感情了,从红豆到人心。那诗人到底是在讲红豆,还是在讲感情?当然是在讲感情,但是从字面看,又不一定是在讲感情,这就是中国式语言的细腻和微妙了,也是中国式心灵的细腻和微妙。
第三层意思,诗中是写让那位君多多去摘红豆,多多思念,好像没自己的事儿一样,那位君的背后正是诗人自己。请君多多相思,不正是诗人在绵绵不绝的思念着这位君么。这个意思躲在背后隐而不发,不也正是中国式心灵的细腻和微妙么。
五言诗,是最难的,一共就四句话,所有的起承转合都要在这二十个字里完成,而且还要意在言外回味悠长,这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儿。但是这首诗就做到了,而且做得极其自然及其深情,还极其耐人寻味——因为诗人满心的思念,都没有直接表达,而是句句不离红豆,这是何等的含蓄。无论是发几枝,无论是多采撷,还是最相思,又是何等热情。
这样的感情,既可以表现情窦初开的少年情人,又可以属于饱经风霜意在言外的中年好友。所以这首诗的感情显得特别圆融,适应性,也特别的广。
这首诗还有个题目,叫“江上赠李龟年”,李龟年是盛唐时期的一个著名的歌手,和王维李白杜甫关系都非常好,所以这首诗无疑是写给朋友的,表达的是对老朋友的思念,但是千百年以来,不是有很多人把它当做情诗来看待么。这也是这首诗的含容度和普适性。它一诞生,就被乐师谱成曲子广为传唱。难怪感动了千年。
说到这儿,拿另一首红豆词来比较。帮大家体会不同的妙处。
井底点灯深烛伊,共郎长行莫围棋。
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。
这句词句句都是一语双关,显得特别巧妙。
井底点灯深烛伊,表面上写,我用烛光深深地照亮你,但烛光的烛,又是嘱咐的嘱谐音,是在说我深深的嘱咐你。
共郎长行莫围棋,长行围棋是当时赌博用的小游戏,表面是说,我要和你玩长行,不跟你玩围棋,其实呢长行又指的是远行;围棋又谐音违期,就是不按时回来。那其实是说:你远行一定不要违期,一定要按时回来。
“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”当时的骰子基本上都是骨头做的,而且是镂空的,上面的红点就是嵌上的红豆。
四句话的小令,真是小巧玲珑,精雕细镂,真是风流旖旎情思入骨。但是总觉得欠了雅正的风骨,欠了一种浑厚自然的风度,所以只能表现男欢女爱,不能表达更丰富的感情,而且你看它写入骨相思知不知,感人至深的程度,远不如春来发几枝。这也是花间词和诗的区别。
据说,李龟年每次流落江南,每次一唱这首诗,大家就潸然泪下,杜甫也是潸然泪下的人之一吧。
蒙曼老师讲诗的欣赏,大体意思是说,要留有丰富的阐释空间。丰富的阐释空间,意思是好的作品有普适性,适应这种感情也适于那种感情,如此感情才丰满立体浑厚,一部红楼梦各家有各家的阐释。因为艺术总是相通的嘛,就举个绘画的例子。
欣赏这个雕塑的时候,不禁生出疑问,为什么他的右手放在左腿上?这个姿势是非常别扭非常累的一个姿势,他为什么会这样呢?可以猜测各种可能,有可能这是坐着思考很久了,在忽然换姿势的瞬间,被艺术家记录下来了;还有可能是为了增强雕塑动感不至于呆板;还可以理解成,这个思想者在思考极其沉重的话题,引发了肢体的扭动......等等,有无限的想象空间、阐释空间。
以后有机会可以再分析几个画作,感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