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下“红豆”二字，便随口吟出：红豆生南国，春来发几枝。愿君多采撷，此物最相思。此诗原题为《江上赠李龟年》。王维与李龟年都是誉满长安的音乐达人，可以想见这首诗当年的风靡程度。开元三年，王维西渡黄河，只身闯荡长安，一曲琵琶动京城。“谁家今夜扁舟子，何处相思明月楼。”那时的王维玉面朱唇，俊逸神飞，也仅是十五岁的懵懂少年，相思还无涉于他。
红豆入诗，表相思意，并非诗人的原创。相传，汉代时闽越国有一男子被强征戍边，他的妻子立于村口树下终日望归。几年之内，同去的人们陆续归来，唯其丈夫杳无音讯。妻思更切，守望树下，朝盼暮想，寸断柔肠，终至泣血而亡。翌年春天，树上忽然结出累累豆荚，果实色红如血，鲜艳欲滴。人们视其为贞妻挚妇的血泪凝成，称为“相思子”。这便是红豆表意相思的由来。
在海量红豆诗词中，我最喜欢温庭筠的《新添声杨柳枝词》其二：井底点灯深烛伊，共郎长行莫围棋。玲珑骰子安红豆，入骨相思知不知？温庭筠是第一位放下身段专力“倚声填词”的诗人。温词“情致含蓄，秾丽密隐”，被尊为“花间词”的鼻祖，后世词人冯延巳、李煜、欧阳修、晏几道、柳永、周邦彦和吴文英奉其为偶像。这首小令之中，其“含蓄隐密”的词风表现得淋漓尽致——如墨的深夜里，摇曳的烛光下，我与你相对而坐，玩着“长行”的游戏而不愿去围棋。你看这玲珑的骰子上红豆点点，不晓得你看没看出来，就像是相思已深入了骨髓。显然，整首诗依旧习惯性地发自一位女性的口吻，其“含蓄隐密”“深情远韵”尽现在“谐音、双关和隐喻”之中。“深烛伊”，即为“深嘱伊”——深情地嘱咐你。“长行”与“围棋”，以游戏之名，隐喻“远行久别”和“违了归期”。后面两句，可谓一语双关，借骰子上镶嵌的红点，告诉对方自己入骨的相思之意。通晓了这些机关，我们再来读诗。“如墨的夜色，烛光摇曳，我深情地望着你，多想把心里的话说与你听。明天你就要远行了，这一别又是经年经月，山水隔阻，你可千万不能忘了归期啊！你知道吗？我独守空闺，废寝忘食，昼夜不舍，对你的相思就像这手中的骰子一样，早已深深地铭刻进我的骨髓了。”我想，温庭筠能将女人的心思写得如此委婉缠绵，一定同他与鱼幼薇的那段旷世传奇的师生恋不无关系。要知道，因为年龄相差悬殊，更由于自感容貌丑陋，温庭筠在逃避这如花少女的爱情叩问时，他可是看遍了《遥寄飞卿》《冬夜寄温飞卿》诗中的“愁风怨月”“落花折柳”。
鱼幼薇留给温庭筠最后的身影是她一步步走向辽阳的刑场，而她交给老师的最后一首作业里写着“易求无价宝，难得有心郎”。相较温鱼之恋的悲惨结局，清代黎简一生与妻子梁雪深居简出，足不逾岭，甘于寂寞清贫，终成“诗书画印四绝”。袁枚钦其高节，游至罗浮，邀与相见，谢而不往。黎妻逝后，他在坟上手植一株红豆，以慰思念。多年之后，黎于邕江舟中，梦见为妻写回家书，仅书“家贫出门，使卿独居”八字，便风浪触舟而醒。其感慨多病少眠，梦不易得，遂作《悼亡诗》以记：一度花时两梦之，一回无语一相思。相思坟上种红豆，豆熟打坟知不知？虽不见元稹“唯将终夜长开眼，报答平生未展眉”句中的痴情缱绻，但“豆熟打坟”一问，也足以令人凝噎而泪下了。
相思之情总是带着一缕悲怨的色彩。可是能将相思写得风趣，也是一番难得的功夫。下面这首《鹊桥仙》署名蜀妓，可见是一位风月场中的词曲高手。据周密《齐东野语》载：陆游的一位门客，自蜀地带回一妓，陆游只好将她安置外室居住。该门客每隔数日去探望一次，偶因患病暂时离去，引得蜀妓疑心。门客归来作词申辩，蜀妓和韵作答：说盟说誓，说情说意，动便春愁满纸。多应念得脱空经，是那个先生教底？不茶不饭，不言不语，一味供他憔悴。相思已是不曾闲，又那得工夫咒你！
这真是一首半气半戏、又痴又恼的好词！“说什么山盟海誓，说什么情深意重，动不动就忧天愁地。你这些甜言蜜语、虚情假意，休想再瞒得过我。快快老实交待，你一贯撒谎骗人，弄虚作假，是哪个老师教的？为了你我茶饭不思，为了你我泪流不语，一日日容颜憔悴，我有多么不容易。天天从早晨到黄昏，都是想你感觉还来不及，谁有那闲工夫舍得去咒你骂你！”会心一笑之余，仔细体味，这女子佯嗔带笑的情态之中，眼角亦应噙着两颗晶莹的泪花。
胡适曾在张慰慈的扇子上写了这样一句话：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的，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。后来用《生查子》的词调，写作一首小诗：也想不相思，免得相思苦。几次细思量，情愿相思苦。讲实话，我对胡适先生的白话诗一向评价不高，但偏偏这四句小诗我极喜欢。我犹记得大学现代诗歌课上，恩师俊才先生赏析此诗时，特别讲到，“几”“次”“细”“思”，这四个字都是齐齿音，连在一起来读，便给人以“咬紧牙关忍住苦痛”的感觉。我们一遍遍读下来，真的读出了“相思便要忍痛”的人生况味。胡适在《再版自序》中写道：凡能充分表现诗意的自然曲折、自然轻重、自然高下的，便是诗的最好章节。
写至此处，蓦然回想起一幕年少时独自观剧的场景。窗外夜色渐浓，剧中一老艺人怀抱琵琶，于新月楼台之上，用苍凉之声在唱：人言海水深，不抵相思半，海水尚有涯，相思渺无畔……时隔多年，剧情我早已淡忘，这诗句却一直记忆犹新。尽管在那个少不更事的年纪，我尚不知相思为何物也！三十年后，我在读《越人歌》时随手写下：山有木兮木有枝，心悦君兮君不知。世人只道黄连苦，千倍万倍是相思。正如王国维《红豆词》所言，“累累本是无情物，谁把闲愁付与他。”是啊，同摩诘居士一样，红豆还是那颗红豆，少年却不再是那个少年了。
该文选自《衡水晚报》专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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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九峰，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，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，正高级政工师。自年连续出版《你若懂我，该有多好》《我把四季用来等你》《陪伴是与时光等长的事》《除了你，世界与我无关》及长篇小说《风流河》，畅销当当、京东、天猫等各售书网站。并在全国报刊发表情感故事逾百万字，被读者誉为“中国最会讲故事的痴情大叔”。更多文学作品见于《作品与争鸣》《长城》《作品》《散文百家》等刊物。
我不惧在黑暗中写作因为我想为你描述星空
贾九峰不负如来不负卿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