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瑞杰专栏爱情和诗情比翼,温情与悲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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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情和诗情比翼,温情与悲情双飞

作者简介:

任瑞杰,郑州市第十八中学语文教师。喜欢静静地读几页书,写几行字;做点儿瑜伽,练会儿形体。在喧嚣的都市里寻找安闲的角落,沉淀一份属于自己的美好!

爱情与诗情

“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?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”你王维的一首《相思子》,饱蘸思念的泪水,缀于三尺绢帛之上,赢得了唐代相思诗之最。

唐代热烈而平等的情爱体验本就不多,你有。你对自由恋爱、两情相悦的小甄氏那不得不分开的日日相恋之苦,一刹那间已铺就了后人相思长路的两侧!

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,山西女孩儿的情切切意绵绵怎会逊于南国的小甄氏?先过门后成婚,很快你的意绪里装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送给你的崔氏。新娘的笑容与侧影,步态与娇声都让你痴迷。从老家山西到任职的陕西,玉肤云发的浓香缠绵中,怎么爱也爱不够。佛陀之光有几许能够笼罩呢?佛祖或菩萨,当初经历过多少男欢女爱儿女绕膝的好光阴呢?色空,无色焉能有空?虚无,无有何能有无?心魔现身,佛境亦消。热烈、缠绵、细腻、娴静、每一刻都晶莹如玉。

京都温馨的家园,崔氏娇美的容颜,都令你漫步于街市而自笑,行走于朝堂而面喜。凝视着一朵花的盛开,一棵草的枯萎,你沉迷于一花一世界,一草一精神。你安静的吟唱,让长安繁华大街上喧嚣散去,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,供人观瞻回味!

你18岁就进入长安诸王府,21岁就考中进士拿了解头,做了京城之官,见识过皇家的排场,领略过男情女爱。只因岐王僭越,以黄狮子舞遭谏,你被贬济州,重新体悟落差之别。所谓繁华与穷乡,只是心境而已。心远地自偏,心静终繁华。你纵马夕阳古道,你挥鞭雪溪深林。野草青青,野花妖娆,野果味佳。杰出的艺术家,用诗歌语言、笔墨线条、音符旋律,为各式稀有情态复形,创造出不朽的审美空间,把生存和生命推向更高境界。场面宏大,景物安静,禅意升腾于若有若无之间,灵感升华于丹青笔墨之端。济州冬季好大雪,画家闲坐观玉龙。扬雪自古成素君,裹得天地生玄机。《雪溪图》蓬勃而诞!

娟画的雪山夺人眼目,山下的村舍、河面、老树、拱桥,处处抒古朴,时时透心境。人境即禅境。后人眺望前辈,隔代气味相投。苏轼深知你与陶潜,当他被贬黄州,纵身一跃,跳入生存与生命的万顷大海,在动与静、变与恒中续写了你和陶的精神轨迹。

25岁的你静赏于厨房厢房卧房,妻子那俏丽而灵动,总也看不够的倩影,游走于自然、内心、官场,游走于你那强大而通透,总也悟不尽的情怀。佛陀慧眼,遥观三界。禅宗化腐朽为神奇,你视逆境为顺境。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,精神的要义串联了晋唐宋以及元明清。“婆娑数株树”颇似“悠然见南山”,二者飘然而接。

济州长史轮换。醉刺史走了,裴刺史来了。言谈有缘,凭吊古迹,系马垂柳,断案听讼,治水济州,你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与超人的才干。后裴耀卿做了宰相,政绩卓著。这是盛唐开元间最好的时期,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期。你为他写下《裴仆射济州遗爱碑》,以表对其政声及文名的赞同。古今的文化精英,总能惺惺相惜。

裴刺史走了,醉刺史回来了,听闻你为裴卖力,对你以找茬为乐事,以寻衅为消遣。你没有金刚怒目,与坏领导打交道,你既不同流合污,又不针锋相对,却断然弃官帽,绝仕途。

官身不存,尽孝至易。回蒲州,侍老母,尽享天伦。王缙年底携妻归家,五兄弟聚齐而站,一溜七尺大汉,个个饱读诗书,喜煞了老母,羡煞了邻居。这一年,崔氏25岁。

春日,崔氏伴你踏青黄河边。春花荡漾,白云悠悠,斜坡之上,美人扑卧,赭衣新裙,醉煞了你。《雪浪赭裙图》由大河映衬,倾泻你对爱妻的眷恋与感激。可惜礼教之禁,遮蔽了逼近人性的核心价值,夫妻之爱断不可走进作品之中,礼教将无数美好的女性除名。你王维和杜甫的妻子皆贤淑,却未留下完整的姓名,在这一点上,苏轼的王弗是为数不多的幸运者。

秋日,你举家至淇水。淇水汤汤,渐车帷裳。淇上风光好,门内娘子娇。你频频作画,妻磨墨捧轴;你御车射箭,妻亲调羹汤。美丽的时日又遇张说裴耀卿张九龄这三大名相的推荐与赏识,你接命左拾遗,诗风空前慷慨激昂。

“新丰美酒斗十千,咸阳游侠多少年。

相逢意气为君饮,系马高楼垂柳边。”

从这篇《少年行》开始,《从军行》《燕支行》《老将行》豪迈浑厚,佛境全无,儒家风格强劲。又遇孟浩然,心有灵犀,不点即通。然浩然仕途不济,“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”。你仕途乖顺、才名日上,却牵挂朋友的艰难处境。先愁綦毋潜,后忧孟浩然。

对朋友的一腔真情,对妻子的一往深情,都为儿子的呱呱降生打下基础,让儿子生而有爱!然而造化弄人,儿子头大,崔氏难产,血流一床,产后虚弱,你伺候娘子月子如服侍老母久疾。这让后世的女人们着实羡慕啊!崔氏想象着自己的幸福会如不息的曲江水,因为丈夫说过“娘子的事再小也是大事,王爷的事再大也是小事”。假以时日,妻子身体渐愈,你们相拥度日。月色柔软,姿色撩人,寝房里传出年轻夫妻恩爱的节奏与幸福的呢喃!

岐王宁王邀请,你拒绝了。宁王因甄氏一事而打击报复你,难为你让你去洛阳出差。你轻车启程,当时洛阳已是野旷天低树,漫天雪尚飘。公务忙完,本该就雪景泼墨挥毫,可你内心难以宁静,阵阵没有来由的惊慌。原想百余日即可还家,却没想噩耗很快传来。驿卒快马来书,娘子大事不好。你不顾天寒地冻衣正单,你不管洛阳上司等回复,你夺了驿卒的马就朝家的方向奔去。你的属下几个时辰才带着棉衣赶上你。那一颗牵挂的心啊,恨不得一下子就回到妻子身边。

崔氏受寒染疾,卧病在床二十几日,病苛沉重,将息不起,才写信唤郎归。驿卒送信昼夜兼程,你冒雪归来马不停蹄,相见之时娇娘却已经奄奄一息。

你大悲恸,扑倒床前,挥拳猛击自己的头部,声声嘶叫:都怨我,我害了娘子。女儿九岁,欲抱你拽你拖你劝你,父女同泣;王缙夫妻掩面难以自制,只有那半岁的儿子在酣睡。母亲亲他,他咯咯而笑,脸蛋圆圆,粉嫩可爱。本该为天伦之乐常在,却是母子将天各一方。

崔氏回光返照,长达七日。七天七夜的煎熬,你不是跪在病榻之前,就是跪在佛像之下,要么就在困极时靠墙打个盹儿。短暂的梦中,崔氏莺声燕语,倩影袅袅。陡然醒来,一切皆空。古佛、青灯、药味、病榻,你悲痛欲绝,你撕心裂肺。

崔氏临终前含笑嘱托:再续一室,可讨个良家女儿。你咬破食指发誓:此生只做鳏夫,绝不再娶。

她走了,红颜入楠棺,青丝散墓穴。这一年,你三十三岁。

从此,你退朝之后,焚香独坐,以禅诵为事。三十年孤居一室,摒绝尘累。朋友苦劝再娶,兄弟牵线引桥,佳丽名媛,淑女才女,你一概拒绝,视若无睹。十年相处,崔氏的音容竟三十年相伴。李煜与大周后,苏轼与王弗,都是十年。可李煜和苏轼都有了新人,你始终信守着自己的盟誓。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”。只有爱到穷途末路,才造势汹汹。而伟大的爱情只会一直悄无声息,却在不知不觉浸湿了多少后人的衣衫。你以宁静的方式显示着你的深情,足以翻江倒海,足以震撼人情!令时人惊叹,使今人汗颜!

温情与悲情

你携带着七尺血肉之躯,扣佛门,入禅定,好诗歌如喷涌之甘泉。“空山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。返景入深林,复照青苔上。”“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。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竹喧归浣女,莲动下渔舟。随意春芳歇,王孙自可留。”我曾经的qq名就叫明月清泉,昔日不知,附庸风雅;今日谙知,断然不敢再用。这是一种怎样的大境界啊!终南皓月冷千山,禅客心事无人管。

你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塞上,草原上的大风,沙漠里的太阳,将你的面孔涂成黝黑。几千里的鞍马劳顿,几次抚慰戍边将士的经历让你诗境更加雄浑,画面更加开阔。“单车欲问边,属国过居延。征蓬出汉塞,归雁入胡天。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萧关逢侯骑,都护在燕然。”

然而,你慢慢感受到了朝廷的凶险。李林甫跳上了历史的舞台。他常因念错别字而在朝廷内外名气不小。却因为是皇亲国戚,他无耻的在一群儒雅的大臣中拳打脚踢而屡屡得手。李林甫罗织罪名咆哮京城,武惠妃床边吹风,大狱兴盛,太子王子,人头落地。惠妃死,贵妃来。老皇帝的肉欲大升,智商大降。杨国忠、安禄山陆续粉墨登场。安史之乱让盛唐成为乱唐,人口锐减,四人死三。巍峨辉煌的帝国大厦,陡然间摇摇欲坠。乱臣贼子当道,你凄然上朝退朝。

李林甫十里豪宅落成,求画于你,你托人送去《禽戏图》,婉拒李的金帛酬礼。你巧避林甫的乔迁新宅,去看望被贬的张九龄,去热赞裴耀卿的功德,去祭奠孟浩然的新冢,去终南山与林叟谈笑。当然,还要去为玄宗操练节目。

三十多岁的贵妃,丰腴袅娜,美目含情,激情热舞,艳丽无比。李白心醉,作诗暧昧赞美玉环;杜甫白居易为其动情,留下灼心撩人的句子。然而,你去华清宫数月,终日为她排练《霓裳羽衣舞》,却未留下只言片语。任她姹紫嫣红,你自岿然不动。凭她婉转娇嗔,君自沉静如故。

你没有同李白交心。尽管你们年岁相同,尽管你们才华横溢,尽管你们交集甚多,只因你很少主动交友。两位大诗人,谋面不交心。

你和李白不同却又有点相同。山坳间走来一袭素衣的你,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”。为何还要长啸呢?因为心中淤积着太多的事情,不啸不行,不吐不快。这长啸,上接嵇康王羲之,下承苏轼李清照,晋朝唐朝和宋朝,文脉贯通。所有的文人,总是有相似之处的!

李林甫死了,安禄山反了,玄宗仓皇逃走,杨妃迫缢途中,百官做了俘虏,押送洛阳。你被五花大绑,因抗贼而遭殃。可你的名气太大,安禄山给你戴了很多次伪官的帽子,你屡屡装病推辞,又多次逃跑未成。叛军庆功,逼唐宫乐人表演。乐工雷海青向西而泣,遭肢解。你暗写诗《凝碧池》转交挚友裴迪,后来此诗还救你一命。

陷入叛军之手七年,你没有反抗,因为你知道反抗没有任何意义,徒然丧命而已。但你绝不为叛军做事。七年炼狱苦,禅静亦自安。你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战争的诗作。

暮年的你白发萧萧,禅定制猛兽,老虎相与亲。猛虎换了一副面孔,胡须柔软,双目温和,卧于宅旁,是在听你诵经吗?辋川的别墅宽敞干净,你把十二顷约亩的田地之产均分穷人。主人总吃素,下人时沾荤。夜禅山更寂,石上有泉音。你面容清瘦,徐徐吟诵:“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。月出惊山鸟,时鸣春涧中。”默默吐露:“宿昔朱颜成暮齿,须臾白发变垂髫。一生几许伤心事,不向空门何处消?”为何伤心?无论是“拾遗”还是“知南选”,有了张九龄和裴耀卿的支持,你都做的一丝不苟!然邦无道时呢?只因操心太甚,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伤心……

你有济民之心,有儿女情长,有兄弟牵挂,有山水情怀,有禅境向往。禅境,诗境,画境,你统摄了尘世的千种风情。有官有禅,你蕴藏着无尽的能量。你以背向尘世的姿态赢得了尘世。

你向空,丧我,并未迷失本心。你有大疼痛,大欢喜,大关怀,你将它们一一收入诗画中。六十三岁时你圆寂成了诗佛,成了中国山水诗歌的一颗珍贵的舍利子,至今还在山林的深处闪闪发光。

历代士人们为生计、为理想奔忙官场,几千年罕有例外。然而,中国的精英文化也有铸造强大个体的能力,一如孔子庄子屈子司马迁垂范于先,你王维作为继发者炼造于后,你同于渊明却超于渊明,苏子同于你又异于你。如今,你的光芒仍能轻而易举的穿越历史,直抵当下又超越当下,在儒家与佛家的天地之中,弥漫着人世间的温情与悲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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